你應該要知道的食事
台式口味從地方小吃走向小館、大飯店,再走向國宴,見證了台灣政經版圖的世代交替與省籍移動。
撰文=韓良露(美食作家)
義大利友人查立偉邀我和外子籌組在台北成立國際知名的「義大利慢食會」的台北分會,在填寫一大堆申請入會的英文表格時,有1道題目令我思索許久,題目是介紹台灣菜的特色。
什麼是台灣菜?一般人立即想到的就是閩菜。可是中國也成立了慢食會的分會,那裡的福建人可以說閩菜是他們的特色啊!那麼台灣菜和福建菜又有什麼分別呢?
改朝換代的歷史:台灣菜走的是一種混血的style!
台灣菜的特色究竟是什麼呢?我問了好多朋友,大家都跟我的反應一樣,陷入沉思。有個朋友突然靈機一動,他說,台灣菜的特色或許是「混合菜」,就像所謂的上海菜,並非專指上海一地的美食,而是混合了寧波幫、蘇州幫、紹興幫、揚州幫、杭州幫等的江浙菜,之後還混合了川菜、粵菜、京菜的影響。
說混合菜是有道理的,台灣菜不僅源自閩菜,多湯菜,刀工細密,調味酸、甜、淡,而且多用沙茶、蝦油、紅糟、桔汁;再因日據50年,日本料理的影響也滲入台菜,如燒烤鰻魚、生魚片、龍蝦片、洋芋沙拉、蒸蛋等,也常見於台菜宴席。
而台灣光復後,就是外省菜進入台灣;當時在台北市圓環附近的「蓬萊閣酒家」,請到了大陸人杜子釗任主廚。這位杜先生曾任孫中山先生的掌廚,他將蓬萊閣的菜單分為閩式、粵式、川式。而杜先生手下習藝的台籍廚師3種都必須學,因此這些廚師學到的是混省菜,而非純閩菜。
蓬萊閣結束後,這些台籍廚師轉往延平北路的酒家任職,如「東雲閣」,後來不少廚師又轉往新北投的觀光飯店,成了北投派的台菜。這些台菜的香火傳遞,一直都不是純閩菜,而是摻雜了川、粵的影響,因此,今日有名餐廳的台菜酒席,很難不吃到混省菜。這樣的台菜,也許正是台灣的特色吧!就像美國以漢堡聞名世界,但漢堡光看名字,就知道不是美國本土的東西,而是受了德國食物的影響。但如今誰說漢堡不是美國菜呢?
食物的傳承,一代又一代,本來就會改朝換代、改名換姓。記得有1回,我有個德國朋友,是德國《鏡報》的記者,來台訪問阿扁總統,和他一起坐專機去綠島時,阿扁總統請這個德國人吃麻花,並且說是台南特產。
的確,阿扁愛吃的那家麻花,是台南一家商店出品的,但卻是標標準準的外省東西。然而如果阿扁從小吃起,他怎麼分得清麻花是哪裡來的呢?再說,在一個地方賣了幾10年的東西,被當成當地特產也沒什麼不對啊!就像今天台灣以牛肉麵、永和豆漿、燒餅油條出名,在大陸各大都市都可以看到台灣牛肉麵、永和豆漿的招牌,也是一樣的道理。
流水席、清粥小菜、夜宵都是台式料理的一抹風景
念大學時,有一回和朋友去瑞芳,在火車鐵軌旁,參加當地的結婚辦桌,吃到了一次古式的閩菜大宴,迄今難忘。那次的辦桌水準很高,端出來的以湯菜為主,有9大碗,其中有焢肉筍、清湯大燕、八寶肉羹、紅燴鮑肚等,都是湯湯水水的,實在很特別。後來我到河南旅行,竟然也吃到了這樣的湯水菜,當地稱「流水席」。
60年代中葉有一陣子,台北人流行到「青葉」及「梅子」吃宵夜,興起了吃台式清粥小菜的風潮。而那些路邊攤似的小吃,確實比宴席菜,更讓人有台灣的鄉土之情。因此有一陣子,當我宴請歸國僑胞及外國友人時,「青葉」、「梅子」、「欣葉」、「兄弟飯店」都是常選之處。
吃清粥小菜,有幾道菜是一定會輪流叫的,如蔭豉蚵仔、台式滷肉、南煎豬肝、豆油赤鯮、落地丁香(花生小魚)、脆皮大腸頭、鹹酥蝦、五味章魚、三杯中卷等。青葉、梅子的清粥小菜宵夜並不便宜,因為來的分量都是小盅小件,任意多叫幾樣,結帳的數目就滿驚人,可說小吃大破費。有1次,我聽朋友王浩威提起他在讀建中時,曾和同學及同學的父母在青葉吃宵夜,同是南部人的同學父母就對桌上那些平日鄉下常吃的菜脯蛋、滷肉、煎豆腐等的價格大為吃驚,直嘆台北人奢侈。
後來宵夜的場合從中山北路的幾條通轉進到荒郊野外。60年代末期,每到深夜9、10點後,台北近郊的後山都爬滿車子,大家紛紛去陽明山、內雙溪、內湖後山、深坑、烏來、土城一帶山裡去吃土雞城。從燒酒雞、三杯雞、鳳梨苦瓜雞,吃到炒劍筍、高冷蔬菜等。那時還在大學念書的我,曾多次和當時從事黨外運動的一些友人,深夜一兩點都還在深山裡談國事論時局,而當年那些有如梁山泊策反的各路漢子,如今不少成了今朝權貴。也才不過20年的變遷,不知這些好漢如今宵夜吃的是什麼呢?
佛跳牆竟是日據時期 台灣社會菁英們心中的愛菜!
70年代雅痞風起,飲食日漸精細,連對台灣味的品嘗也是如此。朋友之中不少身家職業都是高薪雅痞者,紛紛開始吃起「古意」的台灣料理,尤其是那些經日據影響及日本觀光客濡沫的和漢料理。
一些如「古月」、「茂園」、「明福」、「紅玉」等台菜老店,成為醫界、律師界、文化界的新寵。有一回我到古月去,一時興起,在各樓間榻榻米室前走了一圈,發現真是冠蓋滿京華,不少社會菁英都在這裡吃台灣菜,許多桌都叫了要預定的佛跳牆。當台灣之味如此顛倒眾生之時,其實我也預知日後台灣要掀起「佛跳牆」革命;國民黨的老佛爺李登輝主席,為了這道福建和台灣的名菜「佛跳牆」,當然要跳出國民黨牆外了。
人在異鄉倍思台灣小吃
我最思念台灣之味的時候,是旅居異國時。在倫敦那幾年,平常吃廣東菜、北方菜並非難事,但想吃蚵仔麵線、肉圓、肉羹、碗粿、炒米粉卻很困難。常常想瘋了,自己下廚做,才發現會做各式上海小菜大菜的我,卻不會做各式台式小吃。原來在台北平時吃著十分方便的東西,自然不會想去學著做。人在異鄉倍思家鄉味時,才知道我的味蕾記憶中,上海菜是爸爸的滋味,台灣菜才是阿嬤、媽媽及我從小長大的鄉土滋味。
台式口味從地方小吃走向小館、大飯店,再走向國宴,見證了台灣政經版圖的世代交替與省籍移動。然而台菜的政治符號和文化範疇卻是難分難解的習題,在政治上去外省及去中原化的同時,如何理解台菜的閩南源頭卻是最中原本家的河洛遺風,在強調本土性的同時,不可切斷歷史長河的延續,也許才能回歸台菜的真正滋味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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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容來源=《台北回味》,有鹿文化出版